“灵儿。”不戒站在窗前柔声唤我,“你说喜欢看到盛世太平,我便打下这汴京府给百姓太平的日子送你,你可喜欢?”
我靠在他怀里,目光迷离地看向窗外。窗外有阳光和风。自由,那是个美丽遥远的梦。
不戒怒,怒我没有专心听他说话。
匹夫之怒,血溅五步。君王之怒,血流成河。这权倾天下的逍遥宫尊主怒了,又会如何?
我心里思忖道,脸上却笑了开来。我回身轻轻拥住他,不让他看到眼里的苦涩,“只要有你,便是好的,其他什么,我又怎会在乎?”如果在乎,我们又怎会一起在这汴京铁塔的五重天里看风景?这句话我没说出口,但我知道他会懂。就像他知道我虽然笑了,但笑意却永不会到达眼底。
有些事情,就算一开始就知道是错的,却也只能一错再错,永久沉沦。如果冥冥之中有天意,那注定中的地狱之火又怎会将我放过?我不怕自己堕入十八层地狱,却心痛身边这男人。这是一场为天下人所不齿的注定无望的畸恋,奈何我们却都无力自拔?
我抬头唤他:“哥,是不是又到了清明了?”
揽住我的铁臂倏然一紧,几乎要将我纤细的腰身折断。
“不是让你叫我的名字的吗?”他的眼中怒气勃发,我却透过这勃然的怒气看到那深藏的脆弱和痛苦,心中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忍,我柔顺地改口:“不戒,我们去爹娘坟前拜祭一番可好?”
“昨天我已经帮你一起拜过了,你就不用去了。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。
呵,我终于无声地笑了,斜眼瞟他,“你觉得这可能么?”
阳光灿烂,和风扑面,却是少行人。我瞅了他一眼,知道定是他动用什么手段让闲杂人等一概回避了。他却偏过头去,佯作不察,只是握住我的手紧了紧。
自从爹娘过世,每年的清明节扫墓之后,我都会在深夜里从同一个噩梦里冷汗淋淋地惊醒。爹怒目圆瞪,须发皆张,指着我大骂:“不孝女,竟然勾引自己的亲哥哥。”旋即捶胸痛哭,“家门不幸,出了这等丑事,我有何面目去见秦氏列祖列宗?!”娘在一旁远远地望着,只是哀哀地唤我:“灵儿。灵儿。”我向娘伸出手,她却怎么也不肯靠近我,只是远远地哭泣。那眼神里的悲哀、嫌弃和鄙视一下子重重击打在我的胸口,比爹的怒骂还要椎心,令我喘不过气来。
“灵儿,醒醒,醒醒。”每次,我都在他焦虑的呼喊和有力的拥抱中醒来,等自己的呼吸平稳后才睁开
眼平静地看他布满血丝的焦灼的眼,微笑着轻声说:“没事,不用担心的。”心里却知道,这样说的结果,只有令他更担心。但我又何忍,何忍将他拖入我所处的阿鼻地狱中去?
这就难怪他每年都不喜欢我来爹娘坟前了,可他总是拗不过我的。跟我在一起,他无时不刻地都要为我担心,这样的男人,是不是可怜了些?我轻轻叹了一口气,他立马回过头来,紧张地看我:“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?我们还是回去吧。”
我靠近他,抬起手,轻轻抚平他拧在一起的眉头:“你不开心,我就不舒服。”他的眉毛浓黑,触目惊心。据说,眉毛浓的男子不动情则已,情动之时便是倾山倒海,一发而不可收。
他轻轻出了一口气,娇宠溺爱地捏捏我的鼻子,“前面就到了,我们去献上一束花表达下心意就走。”如果说眼神可以淹死人,那我真想溺死在这片温柔的海洋里,三生三世都不要醒来。
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我在心里对自己说:秦灵儿,你是幸运的。你可以无憾了。
两抔黄土,三尺墓碑。无论什么人,到头来的归宿,都只是这一尺见方的土地罢了。
我在墓前默哀,早有手下捧过两束百合,我弯下腰,轻轻将这洁白的花朵放在墓碑前。他们若是真的地下有灵,当不会接受我这辱没家门的不孝女的献花,此刻,却只能沉默无声。想来这真是绝妙的讽刺。
若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,我宁可出生在贫民窟也不愿在声势显赫的秦家。老天既让我出生于秦家,却又为何偏偏让我遇到秦家的长子?为何偏偏让我们彼此相爱得刻骨铭心?
八年前,秦家的长子抛弃百万家私,显赫功名,毅然落发少林,法号不戒,令天下哗然。四年之后,秦府二老暴病而亡,次女秦灵儿神秘失踪,不戒始还俗接掌家业,但绝口不提“秦”字,人称“不戒公子”。
这一切,只因有我。因我生而起的一切,也会因我死而灭么?
“该回家了。”他在身后催我。
家?我心中一阵惨然,从爹娘撞见我们在床上的那一刻起,我就再没有家了,也不可能再有家了。但我不要他像我这样,我所受的痛苦折磨,半分也不愿意给他。就让一切都在今天结束了吧。
微风拂起我蒙面的白纱,我恍恍惚惚地回转身,看见不远处一个绿色的娇小身影急奔而来。
终于来了么?就让一切戛然而止吧。在这个人鬼皆哭的清明节。
“香香,你怎么来了?”他先是惊讶,而后皱眉,“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,还不快走?”
显然,他不耐烦的语气令眼前这佳人受伤了,由此而生的怨气自然该我这罪魁祸首消受。我淡然而立,迎着绿衣女子愤怒指责的目光。香香,姑父姑姑的掌上明珠。自小,我就不大和她玩得来,她对我更是莫名鄙弃。此刻,她自是认不出多年之前失踪的我,我却能隔着轻纱看清她的容颜。
人言“女大十八变”。自小就被称为“美人胎子”的香香出落得眉若春山目如秋水,眉眼盈盈之处,便令我这女子也是看得我见犹怜。
“我为啥不能来?难道我就不能给姨父姨母添一抔土敬一炷香么?不该来的应该是她。”怒气终于不可抑制地从香香眼中喷薄而出。如果目光可以杀人,我现在怕早已死了几十次几百次了吧?
“你......”不戒哑口了。我的身份,自然是不能公布于世的。世人只知道秦灵儿失踪多年生死未卜,又怎知她一直跟她那亲爱的哥哥相伴左右?正如世人只知不戒公子将一神秘女子金屋藏娇,天下绝色再不入他法眼一般,又哪知这神秘女子竟然是他那自幼疼爱万分的妹子?
香香得理不饶人,上前一步,愤怒地指着我:“就是你这狐狸精迷住我表哥的,他为你不理宫中事务,他为你穷兵黩武不顾众人反对攻打汴京,他为你落得众叛亲离孤家寡人,你这妖精,你害死他了!”
你害死他了!你害死他了!我身子一颤,再无法淡然。这世上我最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就是他,可我终究害了他了。我眼中一片空洞,胸口刀绞似的痛起。
“你胡说什么!”不戒又急又怒,巨手一挥,啪,香香瘁不及防,后退两三步跌倒在地,俏脸上留下五个通红的指印,又是委屈又是伤心,她怔怔地坐在地上,泪水如碎玉落珠般滑过下来。
不戒却只是惶然来牵我的手,“走,我们回家再说。”
千万不要惹怒女人。这是谁说的?而我,却是要挑起眼前这女子的怒气。我挣脱不戒的手,走上前去拉香香。眼角看到她的右手握着腰间的剑微微颤抖,身子在有意无意间遮住不戒的视线。出剑吧,就在此刻。
“去死吧你!”剑光骤起,划破长空。身后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嚎,如受伤的野狼失去伴侣。我的心最后一次痛得纠起,别了,哥,脚下却如预计一般踉跄了一下,迎向面前那道闪电。
死亡对我来说,不是痛苦,而是解脱。如果可能,我情愿为你画地为牢,在牢里陪你一起慢慢变老。但堵不住的悠悠众口,遮不住的冷眼寒光,哥,我既已身在地狱,当知煎熬的痛苦,又怎忍让你陪我受这折磨的苦楚?
别了,珍重。下辈子,我们会花落两家,重逢时,我便可以正对你缠绵的目光,柔声唤你:不戒